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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6日我在端发表了一篇总结英国前首相特拉斯并展望新首相苏纳克的文章,这篇文章明天会发在公众号里。限于篇幅,有些问题没有细讲或者没有涉及,在这里和大家闲话聊聊:

(一)为什么说特拉斯的“减税”是“终极版脱欧”
 

支持脱欧的人群是一个非常多元化的群体,支持脱欧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的。有些是出于在政坛里争权夺利的需要,有些是经济理由,有些是民族主义情感,还有对移民的恐惧。这里我只能聚焦其中的一个小团体,包括英国独立党(以及后来的英国脱欧党)里的部分人士,还有保守党内与“欧洲研究小组”(ERG)部分重合的右翼人士。当然,这批人并没有固定的组成,我们姑且以其理念,称之为“硬核脱欧派”或者“自由放任主义脱欧派”。

对这批人来说,“脱欧”的核心是“脱”而不是“欧”,也就是要脱离外部监管和控制。那时英国最明显也是最大的外部监管主体是欧盟,于是欧盟就成了“脱”的首要目标。它被描述成布鲁塞尔的外国官老爷掌控的邪恶帝国,一直在控制和奴役英国人民。只有挣脱欧盟的束缚,夺回控制权,恢复英国的主权,英国才能繁荣富强。这也是为什么脱欧公投后,英国独立党的党魁法拉奇(Nigel Farage)会振臂高呼:“今天是英国的独立日!”
 

同样的逻辑也可以应用到国际市场上。在这些人看来,现有的国际金融秩序也是一种外部监管和控制,它是由全球化精英(globalists)通过操控国际资本,制定一套所谓的“主力经济学”认可的市场规则,再依靠各种国际组织(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等)、国际协定和市场机构强制维持的霸权式的金融秩序。它同样是邪恶帝国,同样控制和奴役英国人民,并为全球化精英攫取利益。虽然英国在法理上已经实现了脱欧,但它的金融体系仍然被后一种无形的邪恶帝国控制着(比如最近IMF就公开批评英国的减税计划,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必须要战胜它,英国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读过《货币战争》之类地摊儿经济学的读者对这套叙事不会感到陌生,它后来又跟各种反犹主义和阴谋论结合起来,以至于“全球化精英”(globalist)已经成为一个反犹意味浓厚的称谓。这套话语跟特朗普主义的话语具有高度的家族类似性,后者也把希拉里之类的人物称为globalist。这些在十年前还不是主流,但英美两国后来的历史也不用我再赘述。经过这么多年的猥琐发育,这一势力已经成长为英国保守党的主流声音,并且最终找到了在前台执政的代理人特拉斯(无论特拉斯本人以前是不是脱欧派)。

这也是为什么特拉斯对所谓的“主流经济学”深恶痛绝,且对来自IMF之类组织的批评和警告不以为然。他们就是要和“主流”硬碰硬打擂台。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目的是让英国进一步放松监管、进一步给富人减税、进一步私有化,进一步打击工会运动,进一步缩减公共开支,直至彻底摧毁福利国家制度,回到自由放任主义的时代。对“自由放任主义脱欧派”来说,特拉斯的减税,是他们脱欧思想的自然延续,也是这种脱欧思想的终极形态。因此,他们不会有所反思,只会认为市场背后的国际势力太强大太狡猾。一旦有机会执政,他们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推动自由放任主义政策。

(二)英国保守党的种族主义问题:

特拉斯的接任者苏纳克虽然不是民选产生的,但由印度裔出任英国首相,这本身就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历史性突破。不过,正如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不代表美国解决了种族问题,在英国,种族主义也是一股暗流涌动的思潮。在“世界说”9月6日的《特拉斯能成为撒切尔2.0吗?》一文中,作者写道:“许多人在问,2022年的保守党是否准备好了接受......信奉印度教的......二代移民做首相。这些自以为高明的人还是应该多多回顾历史......种族主义者看谁都是种族主义者......特拉斯胜利的基础远远要比键政家们一眼能看到的肤色问题深刻。”对此,我只能苦笑一下,我大概也属于作者嗤之以鼻的“自以为高明的种族主义键政家”吧。保守党议员不会排斥印度裔首相,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终极目标是执政,不要说印度裔,如果一根生菜能够确保他们执政,相信我,他们会毫无犹豫地推选生菜出任党魁。但是保守党党员,特别是右派党员可不是这样的。

前两天,英国著名的政论电台LBC接到一通听众来电。打电话的男子杰里声称自己是保守党党员,父亲是当地保守党党部主席。这段来电实在太经典,在YouTube上已有将近100万的播放量,以至于我觉得有必要加以概括:杰里:我觉得我能代表80%的党员心声。我们都支持约翰逊。我们跟媒体和市场的看法不一样。现在有很多外国人在用AI算法干扰市场,我们不能让媒体和市场统治这个国家。我们要约翰逊回来,他最有希望在大选中获胜。苏纳克赢不了,他甚至不是英国人(he's not even British!)。他效忠的是美国,他家的生意都是印度的。他不爱英格兰(注意这里说的是英格兰,不是英国),约翰逊才爱英格兰!

主持:苏纳克生在英国,长在英国......杰里:那又如何?我有个朋友生在乌干达,他皮肤白的跟雪花一样,找不到比他更英格兰的英格兰人了,总不能说他是非洲人吧。

主持:我向你澄清一下,苏纳克生在英国,长在英国,在英国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在伦敦金融城工作。很多人认为他的疫情补贴计划挽救了英国经济,而你认为这些都不能证明他是英国人?杰里:他有绿卡,他老婆不是英国人,他们都是美国的......

主持:他是英国公民,而且已经放弃绿卡。杰里:一半基地组织成员还是英国公民呢!

主持:我没听错吧?你是把苏纳克比作基地组织成员?杰里:我只是说有英国护照,也不代表你是真正的英格兰爱国者,不代表你热爱英格兰。苏纳克大选会惨败的,我只是告诉你保守党投票者的想法。党员里支持他的都不到40%,更不用说全体选民了。

主持:我很好奇,苏纳克还需要怎么做,才能证明他是英国人?或者说,对你这样的保守党党员而言,要怎么做才叫足够“英国”,才能赢得你们的选票?杰里:他的家族、他的生意.....他们看起来都是全球化精英(globalist),看着就不像是热爱英格兰的人。你提到了疫情补贴,我们可不这么看,我们觉得他白送了4,000亿英镑,这个白痴一样的补贴计划差点儿让整个经济破产。

主持:他没有把经济搞破产,你说的这一点在事实上是不成立的。另外,请不要用globalist这个词,很多犹太裔朋友会感到冒犯,这个词常常被用来隐晦地表达种族主义偏见。还是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苏纳克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证明他是英国人?杰里:做什么都不行!

主持:真正的问题是不是因为苏纳克的棕色皮肤?所以你才不信任他,不认为他能够当好首相?杰里:你觉得他去苏格兰能当上苏格兰国民党的党魁吗?你觉得我有可能当上巴基斯坦或者沙特阿拉伯的总理吗?不能!这些东西(肤色)当然重要。我这话不中听,但是不好意思,我们现在说的是英格兰。85%的英格兰人,对,就是白皮肤的英格兰人。他们想要的是和他们相对应的首相(a prime minister that reflects them)。我不可能跑到印度去当印度总统对不对!

主持:所以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自称代表很多基层保守党员,然后你讲了两点,首先,你必须是白人,才有资格成为英格兰人;其次,你和你所说的党员们不会投票支持苏纳克,就是因为他的肤色。杰里:不对,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投他是因为他在疫情中毁掉了英国经济.....

主持:好了,我觉得你已经诡辩不下去了,而且你从根本上就是个种族主义者。能了解你和其他保守党党员是怎么想的,实在是很有意思。这段对话之所以有意思,是因为典型的英国种族主义就是这样的。每句话都在拐弯抹角地指向种族偏见,然而当你把话挑明的时候,说话的人又死不承认自己是种族主义者。此外,杰里也可以归入我上面所说的“自由放任主义脱欧派”里。他的种族主义与他对所谓“全球化精英”的反感、英国被外国势力控制的阴谋论,以及他反对国家干预经济的思想互为论证,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美国的“川粉”以及他们的华人同情者大体上也是这么一套逻辑。最近几天在微信群里读到的“阿三”上位之类的嘲讽着实不少。

我不敢说杰里能代表80%的保守党党员,但持这种观点的人绝对不在少数。我在英国期间,特别是脱欧之后遭遇的种族主义言论、朋友们的类似经历以及在各大媒体上听众或者观众表达出的种族偏见,可以说不胜枚举。因此,肤色问题就是苏纳克在上次党魁选举中失利的重要因素之一。不是“种族主义者看谁都是种族主义者”,而是我们这些种族主义的受害者早看清了英国保守党右翼的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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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曦白

徐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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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大学政治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公民社会、国家与社会关系、民主化和政治发展等方面的研究,同时关注英国和欧洲政治的变迁。此前曾在北京大学、帝国理工大学、剑桥大学等校就读,翻译作品包括《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和《瓶颈:新的机会平等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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