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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白从牛津的集市上买回了新鲜的煎饺,阿喵煮上了一壶陈年普洱茶,两人边吃边聊,讨论起了美国总统大选:

小白:下礼拜去我们学院看美国大选直播吧。

阿喵:哼,上礼拜你就跑去看第三轮电视辩论了吧?我才不去呢,第二天睡醒了看新闻不就好了,何必要熬夜?

小白:上回你没来可惜了。那天学院活动室彻夜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可热闹了!我们主要的目的不是看直播,而是大家一起讨论。

阿喵:那你们讨论的结果如何?上个月选情一边倒,这两天好像又有了变化?

小白:是的。10月7号《华盛顿邮报》公布特朗普吹嘘自己调戏妇女的录像带以后,他的支持率出现了大幅下滑,再加上他在电视辩论中表现不佳,希拉里一度拉开了6%的优势,不过最近一周希拉里再次陷入FBI重启邮件事件调查的风波中,两人的的差距又缩小到了3%左右。

阿喵:记得我在美国做交换生的时候刚好遇上2012年大选。美国同学跟我说,全国民调意义不大,因为两党都有稳固的基本盘,共和党占优的红州集中在南部、西部和中西部的大平原地区,民主党占优的蓝州在东北部、西海岸和五大湖区,中间犬牙交错着几个两党势均力敌的摇摆州,才是选战最激烈,真正决定大选结果的地方。2000年戈尔不就是在全国总票数领先的情况下,因为在佛罗里达州几百张选票的微弱劣势输给了小布什嘛。而我们所在的加州,就不存在这种可能。民主党占有压倒性优势,我们平时连竞选广告都看不到几条。

小白:哈哈,目前来看,倾向于希拉里的摇摆州略多。根据《纽约时报》综合的民调信息,她在佛罗里达州领先1.7%,在内华达州领先1.2%,在北卡罗来纳州领先4.0%。北卡过去几次选举都摇摆不定,2008年奥巴马赢了1%,2012年罗姆尼反超2%,竞争相当白热化。和奥巴马相比,希拉里在多数选民群体中的表现尚属正常,在女性群体中更有小幅提升,唯独在低学历,也就没有上过大学的白人选民中表现糟糕,导致一些蓝州选情堪忧,比如衣阿华州有62%的选民是低学历白人,特朗普目前领先2.5%;俄亥俄州有50%的选民是低学历白人,特朗普领先3.8%;宾夕法尼亚州最近七次大选都是民主党获胜,但是由于低学历白人选民的比例高达45%,这次也沦为摇摆州,希拉里只领先5.6%。这样统计下来,希拉里的胜率在65%左右,特朗普仍有不小的机会入主白宫。

不过,此消彼长,一些传统深红州由于移民增加引发人口比例变化,大有投入民主党怀抱的趋势。比如亚利桑那州,拉丁裔选民从16%增加到了25%,目前特朗普只领先1.6%。乔治亚州的非裔选民比例超过30%,特朗普的领先幅度也仅在2.1%。共和党根基最牢固,最近40年都是深红的德克萨斯州,少数族裔人口也在大幅上升,非白人选民的比例已经逼近34%,虽然这次不大可能被民主党攻陷,但未来恐怕很难重现2012年大选中罗姆尼大胜奥巴马16%的情景了。

另外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传统上深红的犹他州,今年有一位曾经是共和党人的独立候选人麦克马林(Evan McMullin)人气颇高。作为摩门教徒和温和的保守主义者,他得到了不少既反感特朗普的人品,又不愿意投票给希拉里的保守选民的支持,说不定有机会战胜特朗普,赢得犹他州的选举票。这几天特朗普阵营加大了在犹他州的竞选力度,特朗普本人也亲自发话,骂麦克马林是傀儡(puppet)和失败者(loser)。

阿喵:这就是我特别反感的。2012年奥巴马和罗姆尼的选战虽然也很激烈,但还不至于如此格调低下。为什么短短四年,美国政治就陷入了这种两极化的境地呢?各种极左极右的民粹主义泛滥,选战也不再是政策辩论而沦为了人身攻击和互揭丑闻。

小白:你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我们得逐条来辨析。比如说两极化问题,政治学学者很多年前就注意到了,其表现有两点:一是两党的意识形态距离越来越远,二是处于两党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政客和选民越来越少,中间地带逐渐消失,于是双方越来越水火不容、对抗和冲突也越来越严重。

阿喵:于是乎就出现了桑德斯这样的极左派人物?我们实验室的所有师生倒是都支持他呢!

小白:"左"和“右”本来就是很模糊、流动性很强的概念,必须放到具体语境中去讨论。我一直不理解的是,桑德斯为什么要自称“社会主义”,白白招来“极左”的骂名。连国有化都不提,算哪门子社会主义?他的经济主张在欧洲就是正统的社会民主主义,放到30年代的美国,和罗斯福的新政主义很接近,在艾森豪威尔和尼克松时代,也算是温和的主张。全民医疗、大学减免学费、节制资本、提高富人税赋,提高最低工资,在欧洲哪条也算不上极端。只能说,美国的经济价值观本来就偏右,自里根时代以来,又大幅右倾,以至于现在几乎成了西方发达国家中的异数。

阿喵:英国大学不也开始收学费了,而且还是左派工党搞的。

小白:只能怪工党在新自由主义的大潮中选择了所谓的“第三条道路”,打左灯向右转。同时期的美国也差不多。比如克林顿的一系列去监管改革,看上去更像共和党人的政策。反倒是小布什在任内实施了加税并扩大了政府在医疗和教育中的作用。2009年以后,奥巴马在刺激经济和医疗改革方面确实更左了,但是我们不要忘记,2008年政府出手救市也是小布什做出的决定,而奥巴马的医改法案和1994年共和党内部反对克林顿医疗改革时酝酿的方案如出一辄,20年前得到温和派共和党人的支持,20年后却成为共和党参议员全票反对,被斥之为祸国殃民的社会主义政策。左和右,有时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从克林顿到奥巴马再到希拉里,民主党人在经济政策上确实在小幅左移,不过基本上还是保持着温和的中间派、建制派和维持现状的立场。桑德斯的政见固然更左,但从参议院投票记录来看,他与奥巴马和希拉里的契合度都在90%以上,而且作为资深参议员,他并没有强烈的反建制倾向。如果他当选总统,最多是夸张版的希拉里,会打击民主党内部亲华尔街的势力,但不会对民主党的主体意识形态造成什么冲击,更不会把民主党带到什么“极左”或者“民粹”的坑里。

阿喵:那么极右也是媒体的过度渲染咯?

小白:那倒不是。美国的政治两极化是不对称的,也就是说,共和党右转的幅度远远超过了民主党左转的幅度。在右转的过程中,伴随的是意识形态上的极端主义、政党政治的对抗主义、以及民间的民粹主义、排外主义和各种阴谋论的兴起。

阿喵:这听起来和我们上次讨论英国脱欧时提到的一些趋势很像啊,感觉这种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并不局限于美国,而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普遍现象。

小白:嗯,从英国的独立党(UKIP)、德国的另类选择(AfD)、法国的国民阵线(FN)到荷兰和奥地利的自由党、丹麦的人民党以及希腊的金色黎明皆是如此。上次我们聊过,在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的双重作用下,发达国家的低端制造业开始向海外转移、客观上造成了国与国之间的不平等有所缓和,但是这些发达国家内部的不平等却不断加剧。知识精英和经济精英在新兴的科技产业和金融业中赚得盘满钵满,资本的回报率开始超过劳动所得的增长,使富人占据的社会财富比例越来越大,而受教育程度低、就业流动性差的劳工阶级则没有享受到经济增长的红利,他们的就业机会越来越少,实际收入增长缓慢甚至减少,社会福利面临削减,成为最大的利益受损者。同时,金钱对政治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国会山完全陷入了各大财阀说客的包围圈。政府在这些财阀的压力下极力打压工会力量,使底层工人丧失了在政治生活中的话语权和控制力;这种民主制度的衰退导致政治人物和政府逐渐失去了公信力。在普通民众眼中,职业政客都是骗子,政府早已腐朽不堪,沦为精英巧取豪夺、压迫民众的工具。原来稳定的纺锤形社会如今愈来愈呈现出哑铃型的精英和民众两极化、撕裂化形态。

此外,移民带来的人口变迁也对本土文化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美国的少数族裔,特别是拉丁裔移民的数量近年来剧增,本土的白人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低。移民一般又都集中在经济欠发达地区,从事低端的体力劳动,与受教育程度低的劳工阶级有很大重合。后者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本来就在下滑之中,现在又要面对移民对其就业机会和生存空间的不断挤占,自然对移民抱有深深的敌意。而且白人们担心自己沦为少数人口,传统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文化被另类的语言、宗教和生活方式所压倒,于是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人心不古、国将不国的文化危机感。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这些本该扫入历史垃圾堆的沉渣就这样藉由白人民族主义(white nationalism)借尸还魂了。

在脱欧公投中,英格兰民族主义的兴起就十分明显。文化上认同为英格兰人(English),而不是英国人(British)或者欧洲人的人中赞成脱欧的比例远远高于文化认同为英国人或者欧洲人的人。在前者看来,脱欧就是为了捍卫英格兰文化的纯正性。英国与欧洲大陆的文化如此接近,文化融合与文化多元主义尚且遭遇了如此大的挫折,就更不用说美国这样的大熔炉了。

阿喵:美国人怪拉丁裔移民、英国人怪东欧移民,东欧人又怪穆斯林移民,找移民当替罪羊和撒气筒真是包治百病的药方啊。不过最近十几年的恐怖主义肆虐也大大加深了这种焦虑感以及对另类文化,特别是伊斯兰文化的不信任和敌意吧。

小白:是啊。所以你说亨廷顿提出的文化冲突存不存在呢?在某种意义上当然是存在的。如果我们把视角再拉远一点,联系到西方对“中国模式”和“伊斯兰教法”的讨论以及中国对“普世价值”的讨论,就能看到一个十分诡异的镜像,正如刘瑜老师所讲的:诸多东方国家以民族主义来对抗西化,同时又有无数西方民众以民族主义来对抗广义上的“东方化”。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正是一个全球一体化和民族主义剧烈冲突的时代。

阿喵:有意思!不过我们还是把视角再拉回到美国来吧。你说共和党作为一个政党出现了极右化,除了上面这些选民心理上的变化,还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小白:这至少要追溯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方的民主党人逐步将种族平等纳入进步主义和民权运动的诉求之中。1964年民主党总统约翰逊签署了《民权法案》,导致传统上捍卫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民主党出现分裂,南方各州在大选中纷纷转投共和党。到了1968年,支持种族隔离的华莱士(George Wallace)干脆脱离民主党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选,席卷南方各州。最终获胜的共和党人尼克松从中看到了夺取南方民主党支持者选票的机会,开启了向右转的“南方战略”。这个战略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大力依赖“狗哨政治”来动员南方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选民。所谓狗哨,就是通过一套表面上冠冕堂皇的隐语来传达一些不可明说的话外之意,使听众心领神会,如同狗哨发出的高频声波只能被狗听到,而不能被人听到。民权运动兴起后,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已经上不了台面了,于是共和党开始使用诸如“捍卫州权”(捍卫各州种族隔离的权利)、“法律与秩序”(黑人等于作奸犯科的暴徒)、“福利女王”(黑人懒,不工作,全靠吃福利)、“美利坚的清晨”(打造没有黑人的理想世界)之类的狗哨政治口号,巩固在南方白人中的选票。

当然,仅仅以种族主义来立党还是不够的。共和党的另一个策略是收编各类保守主义势力,例如反对罗斯福新政的小政府主义者、自由意志主义者和反对共产主义的外交鹰派。到了八十年代,共和党更是察觉到新教福音教派和天主教右翼对性解放、女权、同性恋平权等运动的反感和对科学的排斥,为了将这些宗教保守势力也一股脑招入党内,干脆将反堕胎、反同性恋、反进化论等主张也纳入其核心纲领,终于形成了现在这种政党意识形态的分野和选民基本盘形势:民主党占据了政治光谱的中偏左,在经济上主张政府积极干预,加大对教育和医保的投入,通过税收和福利等方式减轻不平等,在社会领域则坚定地支持女权、同性恋权利、种族平等、宗教自由、积极平权(affirmative action)等进步主张;其支持者大多为经济和知识精英,少数族裔和低收入群体,主要集中在大都市中,那里经济较为发达,文化和种族更加多元也更加世俗化,对经济和社会问题上都有明显的自由和进步倾向。共和党则占据了政治光谱的右端,主张小政府主义,强调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的作用,要求给企业和富人减税,减少政府的干预,甚至否定气候变化,认为那是民主党人为了扩大政府权力而捏造出来的谎言。在社会领域中则与宗教保守派合流,反对堕胎、反对同性恋、反对枪支管理,对种族主义的默许和对移民的敌意则包含在了狗哨政治口号中。其支持者包括中小企业主和农场主的支持,以及白人的中产和贫中产阶级,地域分布较为均匀,因此和民主党相比,共和党在小城市、郊区以及经济上较为落后、保守主义色彩浓厚,福音教派盛行、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暗流根深蒂固的乡村地区有较大的优势。在最近几个选举周期中,社会问题的冲突往往是宣战的主题,形成了所谓的“文化战争”(culture war),经济议题反而成了相对次要的话题。

阿喵:这大反转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尤其是共和党转投种族主义,作为废奴先驱的共和党总统林肯如果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小白:不要说林肯,就是美国的国父们醒过来,估计也要被现在的共和党气得嘴歪眼斜。

阿喵: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小白:我们可以看看共和党在国会中的表现。自1955年以来,民主党长期保持在参众两院中的多数。为了夺回国会多数,共和党在80年代后开始在金里奇(Newt Gingrich)等少壮派的带领下改变指导方针,那就是:既然无法战胜你,那我们就干脆把国会搞乱搞臭,让选民对国会丧失信心,对国会多数派的民主党的执政能力丧失信心,这样共和党就可以从中渔利了。

阿喵:天呐,这是什么鬼点子!为了党派私利,竟不惜牺牲整个国家的利益。

小白:共和党的第一步策略就是以各种方法激怒民主党议员,使两党正常的合作无法展开。接下来是采用搁置议事(senate hold)。美国参议院的议事日程设定需要全体参议员一致同意,如果某位参议员不同意对某个提案进行讨论,可以私下通知该党在参议院的领袖,搁置提案,直到问题解决后再放行。这本来是为了保证个别参议员代表的利益不受多数派的侵害,在提案讨论前能有充分的时间得到征询,可惜后来被共和党滥用,以拖延和阻挠参议院中的议事。

阻挠战术的终极形式是“程序性阻挠议事”(filibuster),有人把它音译为“费力把事拖”,十分传神。由于参议院并没有对参议员的发言时间做出限制,因此参议员可以通过冗长发言使某项提案无法进入表决阶段,只有在五分之三的议员(100位参议员中的60位)提出制止时,才能形成“终结讨论”的动议(cloture motion),将提案交付表决。如果不能制止阻挠议事,参议院就不得不放弃这项提案,否则后面的议程都要受到拖延。

阿喵:也就是说,只要少数议员出面阻挠就可以让整个参议院瘫痪,而要通过一项提案,往往需要五分之三的“超级多数”才行。这议会章程当初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小白:这不是国父们有意的设置,纯粹是考虑不周的结果。当时采用的是英国议会的章程,后来大家觉得太过繁琐,就加以删减,一不小心就删掉了对发言时间和阻止发言那部分的规定,给阻挠议事留下了后门。当然,阻挠议事并不是共和党的专利,史上最长的阻挠议事发言其实来自于民主党人萨蒙德(Strom Thurmond),他在1957年为了阻止《民权法案》,连续发言长达24小时18分钟,直至体力不支。还好他后继无人,法案顺利交付表决通过。

那时的阻挠议事还十分罕见,毕竟一个人连续发言的时间有限。你可以不吃不喝,但总不能不去洗手间吧。但随着1975年虚拟阻挠议事(virtual filibuster)的通过,议员不再需要赤膊上阵,只要举手表示“我要阻挠某提案”就可以了,接下来哪怕你睡大觉,参议院都必须通过终结动议才能制止阻挠。共和党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阻挠上达到了至臻境界。“终结讨论”投票的频率从70年代的年均20次攀升到近年的年均140次。奥巴马当选总统的当晚,共和党就定下了让奥巴马在任内一事无成,只能当一任总统的战略。民主党提出的提案,不问内容一概阻挠,两年间就使300多条众议院通过的法案无法在参议院进行表决。阻挠的形式也日趋多样化,比如先采用搁置议事或者威胁进行阻挠议事,使提案无法进入议事日程;或者先对提案是否交付讨论加以阻挠,再对提案本身加以阻挠,当参议院进行了两次“终结讨论”的投票后,再利用章程中“终结讨论“后允许每位参议员发言1小时,总共发言30小时的规定,继续拖延30个小时。哪怕两党都赞同,平时只需几天时间就可以通过的提案,也要加以阻挠,拖延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才放行,使得参议院作为立法机关的效率大为降低。除了法案,共和党对人事任命也不放过。在小布什时代,总统的行政任命平均需要等待34天方可得到国会批准,到了奥巴马时代,平均等待时间延长到了100天,导致不少政府机构和地方法院因首长职务长期空缺而无法正常运作。

阿喵:三权分立,相互制衡,没想到现在竟变成了这样!

小白:英国的两权分立,就不存在这种问题,议会多数派领袖自动出任首相,政府要通过的法案,除非遇到执政党内部不团结,否则基本上都可以通过。美国的三权分立制度,本身就是掣肘最多的,以牺牲效率换取对权力的进一步约束,形成了立法和行政两个相对独立,都享有合法性的系统,国会中的两党必须协商、妥协、合作,民主体系才能有效运行。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国会中各种跨党派(bipartisan)委员会远远多于英国议会中同类机构的原因。一旦一方打破游戏规则,采取对抗和阻挠,那么整个体系就会陷入瘫痪。共和党用这种方法,终于夺回了两院多数,但也大大强化了民众对无休止党政的厌倦以及对政治人物和政治体制的失望,使民间的反体制思潮抬头。而且全盘对抗助长了党内的极端主义势力,温和派和建制派常常被贴上了“民主党同路人”的“党奸”标签,受到极大冲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节的制度设计也加剧了这种极端化。比如许多州都制定了所谓的“输不起法”(sore loser laws),规定党内初选的落败者不得以独立候选人身份继续参选,使得初选中持极端政见的候选人更有机会出线,而立场较温和的候选人在党内初选落败后则无法借助中间选民的支持当选。再比如里根时代废除了媒体的“公平报道”原则(fairness doctrine)。一方面,媒体不再需要保持平衡,努力呈现各方不同的观点,与其这样,不如转而以特定选民群体为目标受众,量身打造节目和观点;另一方面,媒体的受众也不再需要忍受自己不赞同的多元观点,只要选择与自己政治偏好一致的媒体就好了。这种回音室(echo chamber)效应使得媒体和受众互相刺激,共同走向了极端化。福克斯新闻(Fox News)就是这类右翼媒体的代表。而在南方,还有更多更极端的地方电台,对宣扬极端保守、极端反智的观点乐此不疲。他们尽情鼓噪各种阴谋论,越是耸人听闻就越能吸引听众。比如为了抹黑奥巴马的合法性,他们编造出各种谎言,什么“奥巴马出生在肯尼亚,是个同性恋;米歇尔是变性人,她俩的孩子是从别人家绑架来的”。极右翼主持人琼斯(Alex Jones)最近还“爆料”,说“他找到了证据,证明奥巴马和希拉里都不是人类,而是魔鬼。因为和他们接触过的人都说能从他们身上闻到一股硫磺的味道”。

阿喵:这......这也太离谱了吧,这玩意儿居然也有人信?

小白:哎,你还别说,最近有一项民调显示,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有一半以上都确信奥巴马是穆斯林。我的朋友Vincent去加州采访,遇到一个支持特朗普的华人女性,她就深信米歇尔是个变性人,足见阴谋论流毒之深。

阿喵:我已经无法理解这些人的逻辑了。不过最近微博和朋友圈里也流行这些东西。各种营销号对美国大选的可以曲解、渲染以及对阴谋论的传播,丝毫不逊色于你说的这些保守电台啊。

小白:真的,听我一句劝,为了身心健康,请远离各种营销号。谎话说一百遍,就会变成真的了。

阿喵:哎呦别担心,我抗毒能力可强了。我们接着说,那么特朗普就是这种极端化催生出来的代表吧?

小白:非也。共和党内的极右翼代表是克鲁兹(Ted Cruz),他在几乎所有的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议题上都持极端右翼的观点,比如说他反对堕胎,就连强奸受孕也不可以堕胎,只有胎儿危急到孕妇生命安全的时候才可以考虑堕胎。这其实是迎合了最极端保守主义的观点,这一派人认为,哪怕是强奸受孕,也是上帝的旨意,因此必须依照旨意把孩子生出来。和他们接近的一个观点是,真正的强奸(legitimate rape)是不会使女性受孕的,因为女性身体内部会自发地产生抗拒,凡是怀孕的,要么是女性自愿,要么是半推半就的......

阿喵:作为一个女性,本喵听到这种谬论简直要爆粗口了!!!

小白:所以说,克鲁兹和他代表的极右翼才是最危险、最可怕的。反观特朗普,在意识形态上倒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至少对堕胎、同性婚姻等问题,是三心二意,言行反复的;而在经济领域中,他和共和党主流相比甚至是偏左的,比如他并不支持小政府主义,没有提到削减社保和医保投入,对坐吃福利不劳而获的指控也只是暗指少数族裔而已。这不难理解。低学历白人是特朗普的重要支持者,这些人并不嫌政府太大、福利太多,只是不满于政府撒手不管他们,希望政府做更多的事来帮助自己,而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精英。在孤立主义这方面,特朗普甚至和桑德斯异曲同工,两人都反对共和党主流的自由贸易政策,主张重商主义,重建国内产业。

阿喵:既然他和共和党主流意识形态不符,又为什么能获得党内的提名呢?

 

 

 

小白:首先,特朗普捅破了共和党狗哨政治的这层窗户纸。吹狗哨毕竟还是隔靴搔痒,不如直接说出来爽快。正因为如此,特朗普虽然对黑人少数族裔、残疾人、妇女等弱势群体进行了肆无忌惮的攻击和嘲讽,但共和党选民对他的好感比例依然维持在60%以上,因为这些人本来就是狗哨政治的受众,特朗普只不过说出了他们碍于政治正确不敢公开表达的那些观点。当然,特朗普的政治口号中也不是没有狗哨的成分,比如他的竞选口号“让美国重新伟大起来“(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翻译过来就是“让美国重新成为白人国家”(Make America White Again)。

这正是他成功的最大秘诀,那就是诉诸于强烈的本土主义(nativism)。在这方面他算是个极端主义者了。美国的本土主义历史悠久,从富兰克林时代的反德裔、北欧裔移民,到十九世纪末的排华,再到二十世纪的反犹反天主教徒。一遇经济危机,本土主义就沉渣泛起,找新移民来做替罪羊。我们一开始就谈到,这次全球经济危机引发的是全球范围内的本土主义复兴,美国尤其如此,只不过攻击的对象换成了以拉丁裔为主体的移民。特朗普的政策大都是围绕本土主义的诉求展开,比如要在与墨西哥接壤的边境线上建立高墙阻挡移民,要遣返几千万非法移民,要完全禁止穆斯林入境、要引入随意拦截搜身的政策对付黑人和移民社区,都是为了保护美国本土白人的利益,维护白人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正统地位。他的外交孤立主义和反自由贸易也是如此,勾勒出的是一副北约盟友不再搭便车坐享其成,自觉去替美国人去挡子弹,其他国家不能再国际贸易中继续占美国人的便宜,美国制造业重新崛起,底层的白人阶层重新进入中产的乌托邦图景。

第三个秘诀是特朗普捕捉到了美国民众对政府和政治精英的不信任以及对国会中永无休止的党争和低效率的强烈不满。这种情绪的产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共和党人常年奉行的对抗主义和阻挠主义。民众期待一个局外人能够打破政治僵局,对腐败的政治体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特朗普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商人身份,把没有从政经验这个致命弱点改造成了左打民主党、右打共和党的反体制孤胆英雄形象。

这样就不难理解共和党建制派为什么如此排斥特朗普了。在共和党选民眼中,特朗普对狗哨政治的突破不过是把共和党多年来一直在做但从来不敢公开承认的东西晾了出来,可见那些建制派都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对此建制派岂能不气急败坏。不过这也让建制派陷入了两难境地:特朗普的经济理念与共和党主流背道而驰,又无法动员少数族裔、女性和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选民群体,其个人形象甚至会威胁到参众两院的选举,但是另一个候选人克鲁兹却更加右翼、更加极端,无论选哪个,都是大毒草。建制派又缺乏团结,无法在自己的人选上达成一致,于是出现了十几位候选人同台献艺的奇观。特朗普则成功地调动了共和党内部的温和派。这部分人不满共和党多年来的大幅右倾,就连建制派推出的候选人在他们眼中也过于右翼,因此为了重新夺回对共和党的控制权,不惜孤注一掷支持特朗普,脆弱的建制派于是土崩瓦解,特朗普坐收渔利,轻松获胜。

阿喵:但是从现在的民调来看,特朗普的支持恐怕不仅限于这些共和党选民吧。

小白:这是因为特朗普成功地利用了美国民众对本土主义的焦虑感和对建制的不满,这种情绪是不分党派不分阶级的,许多中产阶级甚至是高收入阶级的选民,出于对自身经济状况可能出现下行的忧虑和恐惧,或者对民权运动和进步主义的反感,也会支持特朗普。特朗普释放出来的正是人们心中那股不可遏止又无处发泄的恐惧、愤怒和仇恨。因此这种支持确实已经超出了传统的党派意识形态。这次选举出现的这种新的、超越左右的本土主义选民重组,是值得政治学者深入研究的。

阿喵:没有共和党这么多年来不断地右转和极端化,没有狗哨政治,没有对宗教保守势力无原则的拉拢,没有国会中的对抗主义,没有散布极端观点和阴谋论的媒体、没有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造成的不平等加剧,也就不会有特朗普和克鲁兹这两株大毒草繁茂生长的环境了吧。

小白:是呀。上回我们讨论的时候,说英国的左派不争气,其实美国的右派更不争气。良好的民主有赖于良好的两党政治,左翼的理念也需要有原则的右翼来制衡。然而共和党最重要的三大纲领:小政府主义、抵制60年代的民权和进步文化运动、回归白人占优的人口构成,其实哪一项也不可能兑现。

阿喵:大概不少人觉得,正是因为没有实现,所以美国才要完蛋。特朗普不正是给了人们一个希望和念想吗?让美国重归伟大,让传统价值观重放光芒。

小白:问题是即便特朗普上台也不可能实现。在21世纪这样经济日趋复杂化的条件下,政府需要管理和协调的事务是越来越多的,怎么可能再削减政府规模;民权和进步文化已经逐步深入人心,不可逆转,难道要我们回到中世纪去吗,或者像ISIS那样来个政教合一?你别说,很多极右势力倒有这想法,他们相当反对政教分离呢,想要把美国恢复成他们想象中那个从来也没有存在过的基督教国家。至于人口构成,除非再搞种族屠杀和种族清洗,否则也不可能逆转。白人民族主义者所说的让少数族裔意识到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园,让他们自我遣返(self-deportation)纯属痴人说梦。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共和党的主流意识形态依然停留在100年前的时代,追求的是一套无法实现的东西,完全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节奏了。问题是共和党内部理性和温和的势力在意识形态上毫无建树,无法创造出与时俱进、适应21世纪的健康的保守主义。他们被更活跃的极端势力排挤,逐渐失语失势,剩下来的选择了与宗教保守势力结盟,在意识形态和现实政治中都采取了最极端的反抗态度,拒绝妥协,拒绝合作,甚至拒绝承认民主党总统的合法性。他们反对一切社会和文化的进步变革,抗拒一切理性讨论和科学证据,这一点在否认气候变化上体现得尤为突出。在我看来,当今的共和党已经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在国家治理中扮演建设性角色了。他们不再是保守主义的代表,而是沦为了一股反动势力。美国保守主义的溃败,是十分令人扼腕的事情。

阿喵:如果希拉里当选的话,会有什么改变吗?

小白:恐怕不会有什么变化。共和党的支持者分布较为平均,再加上最近几年共和党操纵对选区进行了重新划分,扩大了其优势,因次在众议院选举中占有大概2%到5%的结构性优势,也就是说即使两党获得的全国总票数一致,共和党人依然能够获得众议院2%到5%的多数席位。除非出现大的变局,否则这个优势应该至少还能保持5到10年。参议院的竞争更加激烈,民主党有一定的机会重新占据多数,但也远远达不到可以击退阻挠议事所需的绝对多数。因此国会中的对抗主义和阻挠主义还会延续下去。共和党人现在就已经喊出了要无限期拖延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的口号了,希拉里的一系列税收改革恐怕也很难获得通过。不过,国会的政治僵局毕竟是局部的、可控的,对经济的影响也有限。但是随着政治两极化的加剧,四年之后,还会有更加极端的候选人跳出来,那时来势可能更加凶猛。

阿喵:那如果特朗普当选呢?

小白:那就不是局部政治僵局的问题了。无论是建制派还是媒体或者公民社会的主流意见,都是反对他的。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系统,这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成功的例子,即便是我朝五十年前的政治强人,最终也要向体制妥协。特朗普如果真得敢去“抽干沼泽”(drain the swamp),很可能会引发体制的剧烈反弹,使整个美国陷入无法治理的全局性危机。不过我看他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毕竟他本人就是体制的受益者,他和他的同党一定会以最快速度投入体制的怀抱,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同时他会树立威权打击异己,引发保守派与自由派的人民内斗,压制媒体自由,所以依然会出现国家治理失灵的危机。至于竞选承诺无法实现嘛,总可以找到替罪羊的,反正在特朗普的狂热支持者眼中,自由派选民不支持他不要紧,那些人都是自由派暴民,共和党建制派不支持他也不所谓,政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媒体更是和建制派沆瀣一气,刻意抹黑。只有我们的特朗普是好人,我们支持的就是美国的大救星特朗普,而且仅仅是特朗普本人。

阿喵:这听起来真让人背后隐隐发凉,感觉有种法西斯再世的感觉啊。

小白:法西斯主义这个概念太过局限于当年的语境,很难做类比。不过有学者指出,特朗普具有原始法西斯(proto-fascism)的特征。这样说,是因为美国目前的形势和当年的德国、意大利有诸多相似之处;特朗普的言行,也与法西斯主义者有相似的地方。一是他有反宪法倾向,包括威胁起诉《纽约时报》,无视第一修正案赋予的言论自由,反对第五修正案规定的正当程序权利,反对第十四修正案规定的出生公民权;二是他反对理性讨论和实证,诉诸于个人情感,比如说“我感觉希拉里嗑药了”,却从不举证;三是找“他者”,也就是拉丁裔、穆斯林和外国人来做替罪羊,鼓动人民内部的对立和仇恨,是经典的民粹主义手段;四是对现有的选举体制和民主制度的蔑视;五是建构出一个美国过去无上伟大的神话,同时贬低现实,将自己打造成能够恢复这种美国伟大神话的救世主形象,鼓动支持者对他的盲从和个人崇拜。

阿喵:这样继续发展下去会怎样呢?

小白:不知道。如果以史为鉴的话,德国的魏玛共和国从二十年代的黄金时代到纳粹横行、二战爆发,也不过短短十年光景。倘若特朗普真得当选,我想我们过几年再坐下来讨论的时侯,话题可能就不是谁当总统的问题了,而是美国的自由民主体制,乃至美国这个国家还存不存在的问题了。

阿喵:哎,你看咱俩在这儿替外国人忧国忧民,茶都凉了,饺子也粘上了。要不回锅热一热?我们先吃饭,吃完再继续聊。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希拉里这么招人恨,又为什么有那么多华人都支持特朗普,朋友圈每天被他们刷屏,我都要烦死了。

小白:好啊,这个话题其实更有意思,还牵扯到一些很微妙的中国政治问题,正好是我更关注的。你来热茶,我来煎饺,我们吃完再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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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曦白

徐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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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大学政治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公民社会、国家与社会关系、民主化和政治发展等方面的研究,同时关注英国和欧洲政治的变迁。此前曾在北京大学、帝国理工大学、剑桥大学等校就读,翻译作品包括《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和《瓶颈:新的机会平等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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