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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8日,乌克兰国际航空PS572号客机从德黑兰机场起飞后不久发生空难,机上176人全部遇难。三天后,伊朗当局才承认革命卫队因“人为失误”错误地击落了客机,这使局势急转直下,再次引发伊朗民众的抗议浪潮。为此笔者再度连线伊朗朋友,请他们谈谈对击落客机事件的看法。
 
本文与《德黑兰来鸿》上篇整理刊发于端传媒。如需转载,请联系作者。
 
访谈对象1: 默罕默德·雷扎·贾莱波尔(Mohammad Reza Jalaeipour),牛津大学社会学博士、伊朗改革派中的青年领袖之一。
 
访谈对象2:匿名,牛津大学东方学博士,研究伊朗近代政治史。
 
问:你如何看待伊朗官方公开承认失误击落客机?
 
访谈对象1:这堪称伊朗版的切尔诺贝利灾难,非常令人悲痛。当局一开始矢口否认,延迟三天之后在越来越多的证据面前才被迫承认错误,也能看出当局从一开始就刻意隐瞒真相,欺骗民众。因此问题的核心已经不是击落客机,而是当局长期以来的秘密做风和民众对政府全面丧失信任。
 
仅仅是辞职、撤职或者法办涉事人员还不够,我们要求:革命卫队必须公开事故前后的通信纪录,公布是哪些领导人在刻意隐瞒真相;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最高领导层必须迅速推动全面彻底的结构性改革,改善执政透明度和问责制,否则悲剧还会上演;必须允许民众哀悼和抗议,高层领导应当参与哀悼,并给予遇难者与苏莱曼尼同等的国葬待遇。伊朗现在需要的是全体国民的心理康复、和解和激进的改革措施,而不是来自当局的更多谎言、逮捕、镇压和导致灾难的错误操作。
 
问:当局承认失误击落客机后,有不少公众人物公开表态,比如著名影星塔拉内·阿里斯多蒂(Taraneh Alidoosti)在Instagram发帖说:“我们不是公民,从来就不是。我们是囚徒,成千上万的囚徒。” 伊朗国家电视二台的主播杰拉里·贾巴里(Gelare Jabbari)也辞职并向公众道歉:“请原谅我13年以来都在向你们传播谎言。”这是否是罕见且极具象征意味的举动?
 
访谈对象2:不是,这在伊朗很常见。
 
这种表态还是需要勇气的,不过近年来类似的例子越来越多,以至于已经算不上新鲜事了。自从1997年改革派总统哈塔米当选以来,就有很多知名演员公开支持改革派。在2009年的总统大选和之后的抗议运动中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会对各种社会和政治议题发表看法。这两年演艺界明星还集体抵制过总统鲁哈尼举办的年度开斋饭晚宴(Iftar Dinner),并在社交媒体上抨击政府的政策。
 
当然,不是所有演员都会这样。电视台主播确实比较少见,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不过贾巴里也不是个例,最近还有好几位媒体工作者辞职,比如国家电视台的扎赫拉·哈塔米(Zahra Khatami)和萨巴·拉德(Saba Rad)。
 
问:他们不担心后果吗?比如全面封杀甚至牢狱之苦?
 
访谈对象2:当然怕,而且有些人已经付出了惨重代价,比如导演贾法尔·帕纳希(Jafar Panahi)(注:帕纳希指导的影片曾在戛纳、威尼斯和柏林屡获大奖。2010年,他因批评政府被判处6年徒刑,20年内禁止拍电影,禁止离境,也不准接受媒体采访)。但也有些人只是被警告一下,或者不能上电视,不准拍电视剧。他们本来也不屑于拍电视剧,收入主要来自电影片酬、版权费和DVD流媒体抽成。有些人还兼职做其他生意贴补家用,越是知名的影星,这样的门路越多。不过这确实是一条艰困之路,也取决于你说了什么,如果超出当局忍耐的极限,比如直接批评最高领袖本人,那政权绝对会全面制裁你。
 
你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伊朗在某些方面比你想像的自由得多。在一些社会文化领域,伊朗确实非常不自由;比如我在中国从来不用担心穿超短裙上街会被宗教保守派拦下,在伊朗就不行,政权会全面介入人们的私生活。直到去年9月之前,女性都不能去体育场观看足球比赛。
 
但另一方面,伊朗又是一个有一定政治自由和政治权利的国家,总统和议会候选人虽然需要选举委员会筛查,但再怎么说也是全民直选的。在社会上依然存在派系公开竞争和少量表达不同政见的渠道。我不是说当局希望如此,而是说当局无论从人力物力还是组织能力上都无法做到在任何时间对所有领域都保持稳定的高压和全面审查,当局最多能在几个危机时间点集中所有力量对民众施加最大压力,比如在最近几次抗议活动中使用武力,但这种最大压力也很难长时间维持,当局多少还是忌惮民意的。
 
但是,我们也要考虑到伊朗的现状:美国的全面制裁、无法与其他国家维持正常的经贸往来、年通货膨胀率40%、去年经济负增长8%、民众抗议此起彼伏、内外灾祸不断。尽管政权时常犯下愚蠢的错误,但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没有倒台,也显示其强大的控制力。
 
问:那么这些公开表态的公众人物,会不会成为民众称赞和崇拜的对象?
 
访谈对象2:不会。他们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伊朗的公众人物和民众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你如果去看波斯语的留言就会发现,确实有很多人称赞他们,但他们同时也面临来自两边的责难。原则主义者会谴责他们批评政权,而一些改革派民众则会说:你们为什么现在才站出来?以前干什么去了?去年11月政府杀害抗议者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此外,鉴于伊朗的这种局面,几乎各行各业都是高度政治化的,你一旦对某一个问题开始表态,就算跳进坑里了,民众会希望你对所有问题都发表看法,而只要一句话说错,你马上英雄变狗熊。
 
而且有时候形势比人强,会逼着你表态。比如原定下月举办的曙光旬国际电影节(Fajr Festival)是伊朗最重要的文化活动之一。最近就有导演宣布退出电影节以示抗议,结果掀起一场退出电影节的运动,那些还没退的艺术家就面临很大的舆论压力。如果不退,就会被民众认为是和政权同流合污。其实我是反对抵制电影节的,因为这是伊朗国内一个难得的还有一定表达空间的文化活动,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发出自己的声音,现在演变成一场政治表态和选边站的游戏,实在令人遗憾。
 
问:这次的抗议和前几天哀悼苏莱曼尼的游行有什么区别?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访谈对象2:上一次游行的参与者主要是原则主义者和中间派市民,而且政府当时的宣传力度非常大,德黑兰街头几乎每家每户都张贴着政府印发的苏莱曼尼的巨幅海报。
 
这一次的抗议者中很少有原则主义者,他们的态度差不多就是“客机这件事我们已经诚实认错了,你们还不感恩戴德吗?”当然也不是所有原则主义者都这么想,伊朗的右派内部也存在争论。
 
抗议的主体是大学生、青年人和城市中产阶级,大部分是支持改革派的,在我曾经就读的德黑兰大学,流行的口号是:“我们的敌人就在这里!而他们却欺骗我们说我们的敌人是美国!”
 
现在还很难看出抗议会带来什么变革。抗议既是对客机事件的回应,也是对当局长期的暴政和腐败的回应。第一场示威实际上从1月9日就已经开始策划了,那时当局还没有承认击落客机。现在当局在重要的公共广场和大学加派了防暴警察,形势已经紧张到连最高领袖都决定在周五亲自主持遇难者追思仪式,这样的让步是非常罕见的。
 
问:你引用了德黑兰大学的学生口号,是否说明这些学生是亲美的?难道没有学生是亲政权的吗?
 
访谈对象2:大部分学生不是亲美的。你可以读一下阿米尔卡比尔科技大学(Amir Kabir Polytechnic University)的抗议学生发表的声明,这是德黑兰另外一所非常政治化的大学:
 
“人民最响亮的诉求是自由与平等……过去的两个月就是伊朗统治者腐朽无能的最佳例证。他们面对危机时的唯一反应就是镇压。
 
今天,我们有责任尽全力反抗对人民的压迫,无论是镇压人民的政府,还是帝国主义强权……近年来,美国给中东带来的只有不安定和混乱。我们对待侵略者的态度一向很明确。同样明确的是:我们认为美国在中东的冒险主义不能作为内部镇压的借口……亲爱的伊朗人民!走出当前危机的唯一出路是回归基于人民民主的政治,这样的政治不会因为恐惧独裁就投入帝国主义的怀抱,也不会以抵抗和反击帝国主义之名而为独裁辩护。
 
是的,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以同等的力度拒斥国内独裁和帝国主义。我们需要的政治不能只将自由与平等赐予特权阶级,而是要将这些原则视为所有人不可剥夺的权利。今天,每个人都很清楚我们需要社会和政治民主。在这样的民主中,政府将不会继续忽视人民的处境,而是会保护所有人的安全、自由和平等。”
 
伊朗是一个受教育程度相当高的国家,还能看到巴列维时代自由氛围的遗风,很多大学教授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思想上较为自由的学者,学生也会受到他们的影响。尤其是在德黑兰的几所大学里,政治氛围非常浓厚,学生政治社团的活动也很活跃,大部分大学生支持改革派,不愿意和政权同流合污。
 
问:那么现在的局势对伊朗内部的权力斗争有什么影响?
 
访谈对象2: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我甚至相信,鲁哈尼可能直到上周五才收到当局击落客机的确切消息。革命卫队和政府是两个平行的系统,互不隶属,且矛盾重重。现在看来,革命卫队对击落客机事件确实负有全责。但政府如此大力声明,说他们完全不知情,试图撇清责任,从这一点你也可以看出双方的矛盾。
 
鲁哈尼本来就不是哈梅内伊属意的总统人选,但哈梅内伊没有能力再像2009年那样破坏大选了,那样可能会掀起更大规模的反对运动。因此哈梅内伊的策略是,既然不能把鲁哈尼赶走,就让他的第二个任期尽可能难过。实际上,现在伊朗的社会经济状况已经差到很多人怪罪鲁哈尼执政不利,他的支持度一路下滑,很多在2017年大选中支持他的影星和公众人物现在都表态不再支持他。最高领袖和革命卫队肯定希望取而代之,控制整个政局,反之鲁哈尼对最高领袖也有颇多不满。但现在的问题是,民众的不满是针对整个体系的,政权的危机是全局性的,因此短期看来双方都有急切的需求联手拯救政权,而不是继续内斗。
 
外界常常把鲁哈尼塑造成改革派,他自己号称是中间派,在议会中维持着一个脆弱的改革派和中间派的联盟,但伊朗国内有很多人质疑他是否真推行改革的意愿和能力。今天还有一则被人们忽略的新闻,那就是下届议会选举的候选人公告已经发布,贾莱波尔所在的派系提名的30多名候选人全部被取消了参选资格。也就是说,至少目前还看不出保守派对改革派让步的姿态,当局可能会继续采取高压手段来维持统治。
 
访谈对象1:改革派肯定会输掉下个月的议会选举,因为宪法监督委员取消了超过90%的改革派参选人的参选资格。下届议会将被保守派牢牢把持。苏莱曼尼之死本身不会对革命卫队的军事策略或者伊朗内部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权力斗争产生什么影响。击落客机事件则会,它削弱了当局的合法性,使革命卫队和最高领袖必须面对来自民众的巨大压力,但这种压力会逐渐减弱,从中长期来看,目前的政治体制应该不会发生重大变化。伊朗未来的政治走向将取决于2021年的总统大选以及伊朗与美国后续的谈判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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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曦白

徐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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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大学政治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公民社会、国家与社会关系、民主化和政治发展等方面的研究,同时关注英国和欧洲政治的变迁。此前曾在北京大学、帝国理工大学、剑桥大学等校就读,翻译作品包括《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和《瓶颈:新的机会平等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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